作者：廖榕光
因为母亲早逝，我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可我的童年阶段堪称“多事之秋”，常常头疼脑热，频频中暑感冒，而且皮肤也不好，不是头上长个疖子，就是胳膊上长个脓疮。亲戚和邻居都说这个孩子“歹腰饲”（不好带的意思）。为了我的健康成长，奶奶真是呕心沥血，日夜操心。
也不知道她是问了神还是占了卜，说我命中注定要“写过房”，要契拜神佛为“契子”，最好还要吃“百家饭”，这样就能逢凶化吉。身份“作贱”了，就会没病灾，“好腰饲”（好带）。
“写过房”是通过书面契约形式过继给别的房祧为“嗣子”。我本来就兼承廖、洪两家香火，早已“写过房”了。
契拜神佛作干儿子的事也好办，奶奶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女，她叫我爸爸写个红纸当“字契”在神坛前烧了，认了观音菩萨为干妈。奶奶说，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最疼爱小孩了。从此，我凡是和奶奶出门，只要有路过奉祀观音菩萨的寺庙，她都要进去上香，拉着我对着神像双手合十鞠躬。
可这吃“百家饭”的事却不好弄。吃“百家饭”就是去当乞丐，奶奶怎么舍得让我去当乞丐啊，哪怕是象征性地去当一天乞丐她也舍不得。
奶奶又把这苦恼的事和邻居说了，有个邻居告诉她，你让榕榕（我的名字“榕光”的昵称）认个乞丐做干娘，让他吃些乞丐讨来的饭菜，不就是吃“百家饭”了吗！奶奶一听茅塞顿开，觉得非常妥当，于是她就留心街上行乞的乞丐婆子，物色了好久，终于在1947年我8岁时为我找到一个经常在溪美街讨饭的乞婆。
那一天，奶奶把那个乞婆带到家门口，并告诉我说，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契母”。“契母”约50岁左右，面容非常清瘦，但给人很和善的感觉，衣着干净，缀了不少补丁的蓝色土布衫洗得几乎变成白色。她举止矜持，完全没有街头行乞之人卑躬屈膝的神态。她没有进我们的家门，只在门外站着。奶奶告诉她，这就是我的孙子榕榕，今年8岁。今天，他认你做干娘了。又对我说，快叫“契母”。我对这位突如其来的契母并不怯生，只是“契母”二字叫不出口，低头默默地站着。契母赶忙说，别叫别叫。不要难为他，这孩子金枝玉叶，不要叫我契母，心里认了就是。她用手在我头顶轻轻地抚摸，轻声说，榕榕乖乖，天公保佑你“头壳硬”（健康没病），贪吃肴大（吃得多，长得快）。
我的契母从来不讲她的身世，奶奶也不问她，只知道她是南安卅都娘妈桥（榕桥）人，至于家庭、身世一概不知。她平时并没有天天出来行乞，也许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但是每逢传统节日是一定出来乞讨的。用于乞讨的竹篮子及碗筷都很干净，乞讨时轻声细语，你愿意给就给，不给她也不强求。据说我奶奶观察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确定认她作我的“契母”。
自从认了这位乞婆契母，我真的尝到了“百家饭”。契母在每年正月的“天公生”、三月的“上帝公生”，还有清明、五月节（端午）、七月半、冬节等传统节日在溪美镇沿街向店铺乞讨，遇到大户人家或大方的店主，会给一些较好的食物，且都是干净的，并非残羹剩饭，她就会用另外一个干净的碗给我留着，然后来到我家门口，叫我奶奶带我出去取。她每次到来都一定要看我，问我有没有“乖乖”。我长大了才知道，她所问的“乖”就是不生病的意思。她为了见我，每次都要待到接近中午时分估计我放学了才到我家。虽说是来家看我，实际上从未跨进我家的门槛一步。她自认身份卑微，不敢进我的家，只在门外把她乞讨来的好吃东西给我吃，一边看我吃一边和奶奶说话，之后才慢慢离去。
1949年8月，南安县的民国政府最后一任县长宣布投诚，溪美和平解放。9月，南下的解放大军接管了南安县政府，在县政府档案科供职的爸爸移交了档案，于1950年春举家徙居英都。我奶奶在料理搬家事宜时，还牵挂着一件事，就是要把搬家的事告诉我的契母，说声告别。大概等了五、六天，未能见到我的契母，只好牵着我怏怏地告别溪美。
岁月蹉跎，一晃过去70多个春秋。这70多年，我历经了曲折的人生历程，如烟往事忘却了许多，惟独这位慈祥的乞婆契母使我终生难忘。我不但为离开溪美时未能向她告别而终生抱憾，甚至为未能为她送终而负疚在心。
（图片来源于网络）
我认乞婆为契母的实际存续时间只有4年，时间不长，却是我终生难忘的一段人生历程。我相信，我能够消灾去病、逢凶化吉长大成人，确实得益于她曾经给我吃过“百家饭”。随着岁月的推移，我逐渐懂得了人生的艰辛，人格的尊严，人性的纯真与善良。这无疑是一笔可贵的精神财富。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始终认为，我的契母不是一个乞丐婆，她是一位坚强、慈善的女性。我认乞婆为干妈的过程，感受了一种别人无法体会的微妙的慈祥母爱。这种爱，甚至影响了我的思想情操。
2021年5月16日夜草
5月19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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