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都老家床巷的角落，总摆着三个宝贝。最外头是接尿的木桶，中间腌梅菜的宽口缸，最里面是父亲泡老酒的细颈陶瓮。每个缸桶底下，都垫着沉甸甸的石磨盘。父亲常说，尿是庄稼人的金贵肥料，小时候放学疯跑回家，总要憋到推开家门，听着木桶里"叮咚"声响，才算尽了力。有回跑得太急，黑黢黢的床巷里一脚踢空，稀里糊涂对着腌菜缸上的青石撒了尿，那"啪嗒"的水声吓得我魂飞魄散，像做贼似的逃开，直到现在想起，还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霜降过后，父亲总往山里钻。漫山的荆棘扯破衣裳也不在乎，专挑熟透的金樱子摘。回家后戴着顶旧草帽，坐在门槛上，就着月光一颗一颗去刺剥核。晒干的金樱子丢进酒缸，渐渐把透明的酒液染成琥珀色。那酒闻着有股野果的甜香，小时候趁大人不注意偷抿一口，酸、涩、甜在舌尖打转，呛得直咳嗽，却总惦记着再尝一口。
后来在厦门创业办一个广告公司，跟湖南一个酒厂合作做《还珠格格》的贴片广告，在全国传播。事业有点起色那年，我咬牙买下两千瓶好酒，整整齐齐码在六楼。想着父亲腿脚好，就故意让他一趟趟上下楼搬酒，既怕他贪杯伤身，又盼着爬楼梯能让他身子骨硬朗些。看着酒箱一天天变少，父亲的背也一天天驼下去，脊梁弯成了老桥的弧度。再后来经常出国去摄影采风，总不忘往行李箱塞几瓶洋酒，心里却藏着个不敢说出口的念头——想让父亲慢点喝完家里的酒，再陪我久一点。
九年前那个夜晚，在南宁募捐的庆功宴上，我正举着酒杯，妹妹的电话劈头盖脸砸过来。她说父亲肚子胀得吃不下饭，已经熬了好些日子。飞机舷窗外的夜色黑得浓稠，等我冲进厦门医院，医生说只剩下半年时间。那半年我推掉所有应酬，守在病床前，数着点滴一滴一滴落下，多想把时间也这样串起来，让父亲能多留一会儿。
今天又到父亲节，我擦净落灰的酒坛，倒出一杯泛着金黄的陈酿。酒液摇晃着，映出小时候床巷里的月光，映出父亲佝偻着背搬酒箱的身影，也映出最后那半年里，我守在病床前一夜夜未眠的眼睛。这杯酒，敬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敬永远留在记忆里的父亲，还有一杯，敬再也喝不出甜味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