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天平
父亲走了将近十三年后,今天,甲辰龙年腊月十七日二十点三十六分,我九十六高龄的老母亲也撇下她的儿孙,独自一人驾返瑶池。尽管有千万般的不舍,还是要目送她老人家魂归天国,祈愿慈祥的老娘一路走好,天堂无忧。
虽然生老病死乃天理常伦,但天然的亲情终究是无可替代的;虽然坊间有“喜丧”一说,真到此时此刻,何喜之有!骨肉分离,阴阳相隔,撕心裂肺,如若不是亲临其境,实在无法体恤其中之诸多不忍。
记得十几年前,我九十高寿的老父走后不久,母亲曾对我们说:算命先生跟我说过,我与你爸“两根竹子一样长”。我们知道父亲比母亲大六岁,母亲潜意识里可能觉得自己的生命还有六个年头。老人家阅览红尘无数,始于期待,止于淡然。
由于临近春节,尽管族里的人都放下自己的家事,聚拢过来帮忙料理后事。考虑快过年了,各家大事小情多且有“红白”忌讳,经我们兄弟姐妹商量,决定丧事从简。我们以为,身为普通人家,既然生时无能山珍海味,饕餮伺候,人走了便也无须“论阵头”“比分贝”大操大办,本末倒置。
因此我们决定追思仪式适当,也就是平民化,庄严肃穆即可,不搞厚此薄彼的排场。所谓“婚礼场面看父母,葬礼场面赖儿孙”,此等说辞也不一定全对。病时少痛苦,老来有尊严,如此才是重要的。人家大人物都搞“一切从简”,况乎我们小民。其实哪家哪人平时如何如何,谁人心里没有一杆秤?
熟悉老母者,莫过于她的子孙。我的老妈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时势动荡,饥寒交迫。爷爷死于壮丁路上,留下奶奶和母亲相依为命,靠替人缝补打杂苦熬日子。后来终于赶上解放,迎来新中国的一缕曙光。
解放初期,我的母亲正值青春年少,英姿勃发。以她朴实要强的个性,自然大踏步融入那个如火如荼的建设洪流。识字扫盲,夜校速成,互助合作,开荒挖渠,哪一项她都不曾落下,而且总是力争上游。
从我懂事开始,知道母亲总有开不完会,干不尽的活。记忆犹新的是,母亲总是把每次在外分发的食物带回来,让我们兄弟姐妹一人分享一口。可想而知,母亲经常饿肚子,有时一整天粒米未进只有喝水。慈母护犊,可见一斑。
我的母亲高挑挺拔,生就一副干活能手的骨架。生产队里样样是一把好手,锄禾拉沟,整垄平丘,团草作岸啥都难不倒她,犹以插秧和分撒稻谷种子堪称一绝。我的母亲当过队里的记工员和保管员,听人说她还在大队任过一官半职,由于某种局限,没能走得更远,终于还是回归家庭,这或许恰是我们家的福份。她“心算”很好,“珠算”更佳。年轻时能用算盘加减乘除,就在去年,老人家已经九十五高龄了,虽脑萎缩碎碎念,却还能拨弄算盘,念给她加减的数字竟然丝毫不差。
在她生命的最后这几年里,我们总是主观武断地以为,只要做到冷暖无忧温饱不愁,病时即医痛时给药便是全部。老人家常常自言自语地历数从前岁月的痕迹。“全生产队就我一个女社员能跟男同志评一样的工分”“在学堂埔挑400斤沙包比赛我得过第一”“抗旱车水昼夜连轴转,不吃饭只喝水而不觉饿”……我们当然知道,而且非常清楚,老妈并非标榜自己的过往,而是留恋曾经的岁月啊!
在我们八位兄弟姐妹的心目中,老妈的位置是无可撼动的。犹其街坊邻居,她的人格魅力体现在缝补浆洗柴米油盐,体现在孺幼呵护救急济困,体现在桑麻农耕未雨绸缪,一句话,口碑极佳。人们常说“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便是如斯。诚如她的挽联上写的“汗滋沃土,七十载不改初心,昔日曾为领头雁;魂入仙班,九六龄含笑西去,如今安然化归鸿”。
如今,我那慈祥善良心灵手巧、拿得起放得下的老娘悄然撒手人寰,怎不让人心碎,让人悲鸣,让人无所适从。想她在时我们常因她不停的叨叨而心烦,有时出言顶撞,实在愚蠢至极。其实越在她的身边越是有机会受到她的“责怪”,这应该视作一种“反向受福”而倍感荣幸才对。
都说为母则刚,我道为母则愁。母翼呵雏,人们视其为本性,视其为天经地义。而鸦反哺羔跪乳,低级动物常有,高级动物的人则罕见。《颜氏家训》早有劝戒“孝不比兄,穷不怨父,苦不责妻,怒不凶儿”,如今几人能做得到,做得好。
曾经看过一则微信:公园里轮椅上痴呆的老父反复问儿子树上是什么鸟,儿子不耐烦地高声呵斥。后来儿子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那本记录儿子幼时的成长日记,上面写道:“今天非常高兴,因为儿子问了无数次树上鸟儿的事”。儿子哽咽了,怎能不哽咽呢!
世上许多事情很奇怪,拥有时无所谓,一朝失去,方觉珍贵。天下母亲“爱吃鱼头”,儿女常常信以为真,当知道真相时,已然后悔不及。对于父母,我们总是自欺欺人,认为已经做得可以了,终于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做得切实不够,远远不够……
解释得通的是缘,解释不通的是命,半通不通的是运。跨过两个世纪的老母亲哟,您已然万般尝遍。愿您老人家苦辣酸甜,百毒不侵,云里雾里,笑迎春花秋月。
想您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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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24日
(19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