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皆知，一口锅有正背两面，锅里和锅底。这一里一外仅毫厘之隔，虽心背相贴，却彼此未曾谋面。最不可理喻的是，它们一面乐享鼎上之尊，一面饱受炼狱之苦，一面香雾缭绕，一面烈焰熊熊。
锅的正面，也叫锅里，每天佳肴美食、珍馐鲜味轮番上阵。烹炸煎炒，百味麇集，喷油溢脂，丰腴滋润。即便是在贫瘠年代和瓜菜岁月，冷灶湿柴也要备有一锅汤水，既让锅里保持湿度又聊以慰肚肠。而锅的背面也就是锅底，从来无缘亲睹那些五花八门的锅中“贵宾”到底长啥模样，更别说亲口品尝一番，连一丁点油腥都难以沾上。莲出淤泥而高洁，让人赏心悦目，地下的藕虽苦熬时光，终有出头之日，与池面上的荷花一道，供大家观莲食藕，美不胜收。而锅底呢？生在背面委实是“背”，一生与炉火为伍，与烟灰相伴，孤独地过着干烤的漫漫岁月。
即便“倒霉”的锅底始终忍辱负重，抱朴守拙，但在世人眼里，它的名声可不敢恭维，就连符号都带着贬义色彩。诸如“背黑锅”“补锅手”“黑锅脸”……不一而足。从前吃糠菜时，大锅土灶，为省柴火，每天凌晨常闻“锟鼎”声，锄头和铁锅碰撞的独特音符，清脆悦耳，伴着鸡鸣狗吠，乡愁盈盈。试问如今有谁可曾用心洗过锅底，有谁可曾安抚过锅底之殇？
一般而言，福祸相连，万物平衡，辩证统一。譬如房子的外墙，譬如衣服的表层，虽经霜历雪遮风挡雨，却享有太多的光鲜和荣耀。唯有锅底最是奇冤，五味杂陈统统咽进肚里。离餐桌碗碟很近，却不曾获得恩准举勺动筷饕餮一番，哪怕“捡漏”一回也无；伴宴席高朋之旁，却见不到鱼白蟹黄、椒红韭绿，享不到觥筹交错之乐，实在有失公允。一边品香尝辣，一边倒悬苦撑“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贼挨打是为了吃肉，而锅底呢？从未揽功诿过，千万次煎熬，唯有心到肚知了。
写到这里，我顿然有所悟道。看似一身憨笨的锅底，你才是真正的大爱无音，你最大的本事是让人看不到本事。太意外了吧，相貌可以因善而美。本来就不应该对你一黑全贬，你完全有资格与黑珍珠、黑玫瑰、黑牡丹并列齐名。不是还有黑包公吗，他老人家可是法律的坐标、民间的偶像！心若敢黑，天下皆敌——那是嗤鼻的冷笑；脸要敢黑，所向披靡——那是仰望的颂歌。红心黑脸的锅底啊，无论你怎么沉默，炉膛净地也不该成为荒漠之野！
“老臣子，旧文章”。有些无奈无从评说，有些蒙羞莫名其妙。更有甚者，有些人一贬百世，有些事一冤千年。三生烟火，一世迷离，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无声的锅底，你是幕后之王，“王”字倒写还是王；你又是那孤独的“隐者”，在悠悠的黑隧中默默坚守，久久蛰伏无人问津，甚至化灰成烟背负骂名也视若等闲。诚然，这正是锅底的过人之处。黑又如何，漆炭一般的锅底之灰，中医里叫“百草霜”，又唤“灶上墨”和“炉中晶”，有极高的药用价值，民间百姓视为一宝。而我说，它是炉膛珍珠，是人间挚友。
且为锅底说句话吧，帮理不帮亲是一种境界。无名的锅底，其实尊它为原始意义上的“衣食父母”该不为过，所以切忌“喂马三日三年熟，扶人三年三日忘”。人们啊，不可再盲目诅咒，不可再以邻为壑，不可再吃饱了骂厨子。正是“卑微”的锅底拿炉床当暖被，把熊熊烈焰视为信仰之炬，初心如磐，永远燃烧，才让天下薪火得以延续，才让世上生命无穷无尽也！
来源：《泉州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