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都乡讯编者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第15届常会于2020年12月14日至19日在线上召开。本届常会共评审57个国家申报的50个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北京时间12月17日晚，我国单独申报的“太极拳”、我国与马来西亚联合申报的“送王船——有关人与海洋可持续联系的仪式及相关实践”（简称“送王船”）两个项目，经委员会评审通过，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送王船是广泛流传于我国闽南地区和马来西亚马六甲沿海地区禳灾祈安的民俗活动。自15至17世纪形成以来，随着“下南洋”和海上贸易，逐步从我国闽南地区传播到东南亚地区。送王船传递着人们对先辈走向海洋的历史记忆，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尊重生命的理念，为推动包容性社会发展提供了丰富的文化对话资源。
现将中国民俗学会会员廖榕光在11月27日中国民俗学会2020年会上宣读交流的论文《闽南“王爷神”崇拜之“送王船”“割香”（以寮洋宫和水沟馆为例）》全文发表如下，该文着重于闽南山区王爷神崇拜现象及送王船民俗的调查与研究。
闽南“王爷神”崇拜之“送王船”“割香”（以寮洋宫和水沟馆为例）
作者：廖榕光
我国的民俗神众多，林林总总的民间神祇宫庙遍及各地，但唯有闽台两省的“王爷神”（也称“王爷公”）崇拜现象是独一无二的。王爷神崇拜发祥于闽南的漳、泉两地（包括厦门市），后经漳泉两地的移民传播到我国的台湾省以及南洋诸国。其他省份的民俗神是没有王爷神这一说的，即使是同属于福建省的闽西、闽北、闽东都难觅王爷神的庙宇。
王爷神的形象和地位，在闽南人的心目中是崇高和神圣的。传说王爷神“聪明正直”，聪为耳听八方，不偏听偏信；明是眼睛雪亮，明察秋毫。他们奉玉皇圣旨“代天巡狩”，铁面无私鉴察阴阳，具有很高的神职权力，令人敬畏。在农村，他们被广泛地奉为“当境神”而受一方信众膜拜，承担着捍患御灾保一方平安的使命。在闽南农村的宗教信仰中，劳动人民对王爷神崇拜的热度远远超过对佛教诸佛及道教各路神仙的信仰程度。村村立有当境神庙，户户厅堂安坛设位，因王爷神信仰崇拜而衍生出来的“割香”“谢神做醮”“做佛诞”以及“迎值年”“送王船”等各种仪式更是独具特色，无与伦比。
王爷神独特的宗教活动仪式，是依托“正一派”道教的道士（俗称“师公”）来进行的。但是这些王爷神并不属于道教的神仙体系，因此，现在的职业道士们对这些王爷神的来历实际上也是一无所知，不过是人云亦云而已。
确实，闽台特有的王爷神崇拜，是没有人说得清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1992年8月13日，我曾由洪瑞生先生引荐，拜访泉州著名地方史学者陈泗东先生，此行主要是聆听陈老先生对我的英都昭惠庙渊源研究成果的意见，谈话的最后聊到闽南的王爷神崇拜。陈老先生说：“我最近着重研究两个课题，一是关于南少林在泉州，二是关于王爷神崇拜。他介绍说，南少林的中心在泉州，泉州少林寺是南少林武术的发祥地，这些都有明确的史料记载，我把它发掘出来了。唯有‘王爷神’的来历因无文字记载，至今研究工作还没有突破”。
陈泗东学识渊博，是泉州地方史研究的权威，向有“泉州通”之称。他晚年致力于研究的两大课题，南少林研究硕果累累，而王爷神研究则苦于没有文字资料而未突破，这也可看出因王爷神崇拜来历的神秘而给研究工作带来困难。陈泗东先生逝世于1994年，他逝世后，后人整理出版他的文集《幸园笔耕录》，其中有收入他关于南少林研究的文章，未见有关于王爷神研究的文章。天不假年，如果陈泗东先生没有那么早谢世，相信肯定会有研究成果的。
『众说纷纭“王爷公”』
现就我在福建省南安市英都镇、仑苍镇开展田野调查到的王爷神来历综合如下：
一、奉旨出巡途中罹难的钦差大臣
有传说唐贞观年间，太宗李世民钦授36名新科进士巡按江南，不料于长江遇风浪船只沉没，全部殉职，太宗准封“王爷”神号，赐代天巡狩，享祀南方。这是民众对王爷神来历的最主流一说，因此，后来所有王爷神都具有“代天巡狩”的神职功能。这些代天巡狩的神祇有审察阴阳的洞察力，先斩后奏的权力，具有震慑邪恶的威灵，令人望而生畏。
二、有功之臣死后受封
王爷神中有一些是有名有姓并且在史书上可以找到明确记载的，最著名的当数“李府大人”了。李府大人就是李大亮，据唐史记载，李大亮（586—644），陕西泾阳县人，隋朝时的武将，后归顺李渊，授土门县令，有政声，升金州司马，后因平叛有功，累迁越州都督。唐太宗即位后，授交州都督。他安定边陲，屡建奇功，贞观八年（634）授剑南道巡省大使。他对唐初政局稳定贡献很大，且清廉居官。累迁武阳公，拜右卫大将军。逝世时唐太宗放声痛哭，赐陪葬昭陵。这样一位唐朝开国功臣，生前曾被封为“巡省大使”，死后被赐陪葬皇陵，声名显赫，受到后人景仰奉为神祇是理所当然的。“王爷”是皇帝的至亲，地位仅次于皇帝。李大亮被尊奉为“王爷”，符合老百姓的愿望。王爷神中那些有名有姓的真实人物，大都是属于李大亮（李府大人）这一类的。台湾还有“马府大人”，即东汉著名将领马援，这位“马王爷”已经距我们将近二千年了，是已知年代最远的一位王爷神。
三、传说中的为救百姓献身成神
这类王爷神最典型的当数“池府大人”。据民间传说，池王爷姓池名然，字逢春。明万历间举人，武进士，授漳州府尹，赴任途中路遇两位行瘟使者，将往漳州放毒，池为救民，向两使者“借看”瘟疫粉末，吞毒粉自尽，漳泉百姓得以免遭劫难。此事感动天庭，玉旨敕封池为“代天巡狩”王爷，还加封为“总巡”。
四、忠臣蒙冤死后受封
王爷神有“十二房科”之说，是由12个不同姓氏的王爷神组成的，他们的姓氏分别是蓝、雷、谢、蔡、潘、沈、孙、佘、刘、余、纪、张。这12位王爷神按干支纪年法的“地支”年份，分别担任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值年神，故又称“值年大王”，每12年为一个周期。这12位王爷神按次序轮值该年类似众王爷的“召集人”的职责，捍患御灾、保境安民，及时向天上玉皇报奏吉凶祸福及人间善恶。关于这个“十二房科”的形成，也是诸说纷纭。笔者调查到有一种传说是，“十二房科”王爷神形成于清代中叶，他们本是忠于社稷、爱恤黎民的闽南籍文官，都是进士出身，共12人，因文字狱蒙冤被雍正皇帝杀害，死后被玉皇大帝封为“代天巡狩”的王爷神，轮值司掌监察阴阳的权力。这个说法是“王爷神”形成年代最近的一种，其因受“文字狱”而蒙冤被害后被玉帝封为神明之说，符合老百姓的愿望，笔者认为，此说具有很高的可信度。各地对“十二房科”的称谓还有不同的叫法，如：“十二兄弟”“十二值年”“十二大巡”等等。
现实生活中受冤枉的好人和忠臣往往广泛受到民间同情和崇敬。和“十二房科”传说相似的还有台湾省高雄市的“十八王公”。相传大陆的渔民18人因遇台风避难定居于高雄沿海偏僻荒岛，安分守纪开垦谋生，不料被清兵当作“反清复明”的郑成功残部而剿杀，附近民众为其收埋，奉为“十八人公”。后来，这“十八人公”也被“玉帝敕封为王爷”，民众为盖“十八王公庙”奉祀。显然，“十八王公”也是被尊为王爷神了。
形成于明代、壮大于清朝的王爷神体系，从西汉末年的马援，到清代中叶冤死于文字狱的进士，历史跨度将近二千年，形成了庞大复杂的民间信仰尊神体系。不管这些“王爷”的姓名史书上有载或无载，老百姓认为他们都是有名有姓且有感人故事的英雄，聪明正直，大义凛然，是老百姓心目中真正的神，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菩萨”“仙家”更接地气，因此对他们的崇拜也就更具庄严和广泛性。这一特殊信仰也因地方史志毫无记载而更具神秘色彩。
『寮洋宫的“三王府”和水沟馆的“五王府”』
位于仑苍镇蔡西村的寮洋宫，是南安西部规模最大的“王爷公”神庙，始建于明末，清初有本乡信士祈愿后往台湾谋生，事业成功即返乡重建庙宇，扩大规模，始命名为灵应堂，奉祀孙、佘、池三位王爷神，合称三王府。400多年来，三王府声名远扬，各地来此分灵奉祀者据说已达100多所，其中还涉及马来西亚、印尼、新加坡等国。民间有句流行的熟语说，“蔡西祖师，傍寮洋大人的福气”。原因是寮洋宫每年农历八月十二日隆重举行大型神诞庆典活动，前来烧香祈愿的各地善男信女络绎不绝，路过蔡西“祖师公宫”门口时都会顺便进去烧一下香，蔡西祖师公因而每年都会在这一天傍着寮洋宫的神诞而多些香火。这也佐证寮洋宫的香火是非常旺盛的。
▲寮洋宫三王府主殿
寮洋宫奉祀的三位王爷神都是有名有姓的，关于他们的来历，民间有一套比较完整的说法。
孙府大人，姓孙名国泰，山东济南人，传说是隋朝时的宰相，为官清廉，有政声，羽化成神后受封王爷，在王爷神“十二房科”中排序第七，担任午年（马年）的值年大王。
佘府大人，姓佘名俊坤，明万历三十八年武状元，英勇善战，生前卫国立有战功，羽化成神后受封王爷，在王爷神“十二房科”中排序第八，担任未年（羊年）的值年大王。
池府大人的故事较详细，他姓池名然，字蓬春，号德诚。江南金陵人。明万历年间中举人后弃文习武，又中了武进士。授泉州府同安知县，后擢升漳州道台。明朝的道台相当于现在的军分区司令。赴任途中，路经南安小盈岭，偶遇二位穿黑色衣服的人结为同行，在马巷驿站投宿，交谈中，得知那二位黑衣人是行瘟使者，奉瘟神意旨欲往漳州播撒瘟药，意在裁减漳州府户籍人口。池然大惊，心想我受命知漳州道，本为守土安民，而今百姓有难，理应舍身保民。便假意借看瘟药，骗取瘟药全部倾入口中，顿时气绝身亡。马巷乡民感其义，为塑金身奉祀。玉帝颁旨，授池然为“代天巡狩王爷”，加封“总巡王”。
蔡西乡民传说，孙、佘、池三位王爷奉旨巡游天下，见蔡西村民虔诚，遂“义结金兰”，以兄弟相称。决意在此地护卫乡民，保一方平安，这就是传说中寮洋宫的来历。
▲水沟馆
▲水沟馆五王府
与寮洋宫古代同属于南安县二十七都的英都水沟馆，前身是开清重臣洪承畴的恩师洪启胤出仕前个人收徒教书的一所小小书房，也无命名，因其门前有一条小沟渠，因此以水沟为名。传说洪启胤在馆学里除了奉祀孔子神位，还奉祀有一尊“王爷公”金府大人。洪启胤中进士以后，书馆无人续办，倒是这尊“金府大人”被村民信众接续奉祀，村民们又把附近土名叫“一世祖”的小自然村所奉祀的“刘府大人”请到水沟馆一起奉祀。入清以后，“王爷公”崇拜在民间成风，水沟馆又增祀佘、雷、潘3尊王爷，合称“五王府”，尊刘府大人为“大哥”。水沟馆“五王府”能够成为英都洪姓全体族人的当境保护神，源于清乾隆年间举行的一次神事仪式，众善信请退休的博学鸿词进士、翰林院检讨洪世泽上香“请神”，洪世泽祷告道：“五王府尊神聪明正直，监察无私，庇吾翁山洪氏子弟沉沉兴”。翁山洪氏在英都10个行政村聚族而居，是南邑望族。
『割香和送王船的形式』
闽台盛行的王爷公崇拜，最具个性化特色的宗教活动就是“割香”和“迎值年”、“送王船”二项仪式。
“割香”是闽南民俗神信仰的宗教活动之一，是一种由信众广泛参与的大型进香活动，旨在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场面热闹。闽南语把“一群人”“一拨人”说是“一割人”，所以，群体性的进香活动就叫“割香”。
但王爷神的割香活动，则更具严肃气氛，为整个仪式过程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被特别称为“割王爷香”。其中尤以英都镇的水沟馆之“割香”活动最为典型。走在“王爷公”神轿（称为“辇轿”）前面的仪仗，有大锣开道，有长号和螺号队，有执掌大板、棍棒的皂隶、衙役、刀斧手，有手持刀、枪、剑、戟18般兵器及铁拳头、铁巴掌的执事，辇轿后面有红色凉伞，鸣铳队等，极具威严，令人望而生畏。法师吹起银制的“龙角”，手中摇动法铃，默念咒语，乩童“起童”后，全身抖动，赤膊坐上专门的神轿，在法师的咒语和锣鼓声中，手中抡起钢刀或蒺藜铁球，往自己背上猛力劈打，鲜血淋漓，这就是王爷神附体了。气氛十分严肃，令人敬畏。王爷神在割香巡行时所到之处，沿途信众拈香跪拜祷告，虔诚地祈求平安。
“送王船”是王爷神信仰崇拜的特殊仪式，在民俗信仰中独树一帜，但各地的“送王船”仪式各有不同。沿海渔村的送王船仪式是请木匠制作木船的，木船的样式是“王船”规格，与一般的民用船只不同，开斧施工还要择吉日吉时。内地的“王船”则是用竹扎成框架然后用彩色纸张粘贴而成的，属于闽南彩扎工艺的一种。
▲沿海渔村送王船
寮洋宫的“送王船”仪式，是不定期进行的，一般是3至5年举行一次。决定是否举行“送王船”的缘由是本村年景丰收、科第有成或当年将有大型庆典活动等情况，由信士在三王府神坛前掷筶杯，获得神灵“附允”后即择定吉日并告示乡民。然后提前请工匠制作纸船。
送王船的前一天夜里，先在宫中的神殿请法师（即道士）摆筵“做供”，然后法师“发表请神”，请该年度当值的“大王”转达各路王爷，告知本境善信为叩谢王爷多年庇佑合境平安，敬造王船运载物资聊作薄礼以供王爷神麾下众神兵部将军需日用。次日上午，即在乡里溪涧边开阔平坦之广场举行法事，“王爷船”上装满柴、米、油、盐及五谷粮食，道士在“王船”上诵经作法，合境善信各户人家都敬备菜肴前来“犒将”，意为犒劳王爷神的“部将、兵丁”。法师通过掷筶杯形式确认“王爷神”对供奉物资已经“降纳”后，宣告法事完成，举火焚化纸船，并将其灰烬用红纸包好，放入溪流水中，道士吹角摇铃，送“王爷船”的灰烬远去。礼仪宣告结束。
水沟馆也有举行“送王船”的仪式，但与寮洋宫不同的是，水沟馆的“送王船”活动没有像寮洋宫那样“常态化”，而是在年景不好时（例如发生干旱特大自然灾害或瘟疫特大流行传染病疫情）才举行的。笔者访问过数位现在年龄80岁以上的老人，据他们回忆，从他们懂事起，水沟馆只有过二次“送王船”并同时举行“割香”的活动，都是因为发生瘟疫而引起的。“王爷船”是“糊纸师傅”用彩扎工艺制作的，船体特别大，据老人传说，几乎可比真船。送王船仪式与上述寮洋宫的仪式大体相同，在英溪的西湖码头溪边广场（溪埔）举行，“送王船”的目的是为王爷神送去新造的大船和物资，让他们能够更有力战胜瘟疫、灾难，保境平安。
笔者认为，寮洋宫和水沟馆的“送王船”和“割香”活动，都是祈求王爷神捍患御灾保境安民的一种形式表现，是古代劳动人民向大自然表达和谐相处良好愿望的一种“对话”形式，体现了王爷神崇拜的中心主旨：捍患御灾，保境安民。其在进行神事活动中表现出来的对王爷神的敬畏，实际上是古代人民敬畏大自然和崇尚正义的感情流露。
2020年8月13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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