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洪宗洲
1976年的闽南盛夏,骄阳似火,空气仿佛都被烤得扭曲变形。在南安英都那间略显破旧的砖瓦房里,洪家七兄妹的生活,在贫困与希望交织中艰难前行。
洪家是个教育世家,父亲身为小学校长,本应备受尊崇,然而微薄的薪资,在七个孩子的衣食住行和学业开销面前,显得捉襟见肘。为了让孩子们吃饱饭,父亲白天在学校教书,傍晚一放学,便匆匆赶回家,扛起锄头走进田间地头,和母亲一起侍弄庄稼。家中五个兄弟、两个姐妹,在这样的环境下,早早学会了懂事和分担。老大学习成绩优异,一直是学校里的佼佼者,弟弟们也聪慧伶俐,成绩在班级里名列前茅。相比之下,排行老二的阿龙,在读书这件事上,似乎少了几分天赋。尽管他每天都很努力地学习,可成绩却总是不尽如人意。小学毕业那年,12岁的阿龙,在现实的重重压力下,不得不无奈地放下书本,告别了校园生活。
家人看着阿龙稚嫩的脸庞,满是心疼与无奈。为了让他日后能有一技之长,在社会上立足,四处打听,终于为他寻得本英都公社的两位师傅,希望阿龙能跟着他们学一门手艺。就这样,年仅12岁的阿龙,挑着简单的行李,跟着两位师傅踏上了“钉铜”的谋生之路。那时候,还未改革开放,“钉铜”这种走村串户修补锅碗瓢盆等金属用具的营生,稍有不慎就会被当作“投机倒把”处理,充满了未知的风险。
师徒三人挑着沉重的担子,一路走街串巷,大声吆喝着。然而,生意却异常惨淡,常常一整天都接不到几单活。不知走了多少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叫莲河的村落。村口,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榕树,像一把巨大的绿伞,为过往行人遮风挡雨。此时,因为连日的奔波和生意的不顺,两位师傅的情绪早已濒临崩溃。在老榕树下,一场激烈的争吵突然爆发,两人越吵越凶,最后竟分道扬镳,毫不犹豫地将阿龙和那承载着他们谋生希望的担子,孤零零地抛在了原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如一张巨大的黑网,慢慢笼罩着整个村落。年幼的阿龙,看着两位师傅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他紧紧抱住那沉重的担子,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放声大哭起来。就在阿龙感到绝望的时候,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出现了。那人身材高大,面容和蔼,他快步走到阿龙身边,蹲下身子,轻声问道:“孩子,怎么了?别怕,有阿叔在。”听到这温暖的话语,阿龙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哽咽着将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阿叔听完后,眉头微微皱起,眼中满是心疼。他二话不说,转身扛起那沉甸甸的担子,仿佛扛起的不只是铜铁担,还有少年摇摇欲坠的人生。他带着阿龙来到附近的盐场,从食堂拿来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对于已经饥肠辘辘许久的阿龙来说,这两个馒头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香气,是他从未品尝过的美味。阿龙狼吞虎咽地吃着,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双眼,这一次,是因为感动。
到了晚上,阿叔竟然把自己的宿舍让给了阿龙,自己则摸黑返回五公里外的溪东村老家。阿龙躺在那张陌生的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心中满是对阿叔的感激,也暗暗发誓,等自己有出息了,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位恩人。
第二天,全县盐务工作会恰好在盐场召开。阿叔——大家口中的“老王”,站在众人面前,神情凝重地讲述着阿龙的遭遇。说完,他率先掏出五毛钱,带头捐了出来。在他的带动下,参会代表们纷纷解囊相助,很快就凑齐了两块八毛五。老王小心翼翼地将这些钱交到阿龙手中,又细心地为他安排好回南安县城的公交。不仅如此,他还特意摇电话联系南安汽车站,再三叮嘱工作人员预留回英都公社的车票,生怕阿龙路上出什么岔子。临走时,老王又贴心地送上三个大馒头,语重心长地对阿龙说:“孩子,路上饿了就吃,别饿着自己。”
阿龙顺利抵达南安汽车站,果然有人在那里等候。那人见到阿龙,佯装生气地直骂:“妖秀仔妖秀仔(兔崽子),看你以后还敢到处跑!”虽然嘴上责备着阿龙“贪玩”,但脸上却满是关切。他带着阿龙走进一家小餐馆,点了一大碗肉粕煮面线。看着阿龙狼吞虎咽的样子,那人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吃完饭后,他又帮阿龙买好车票,只收了车票钱,便目送阿龙踏上回家的路。
回到家,阿龙将这段难忘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后,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孩子,这次的经历是你人生的一次考验,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勇敢面对。记住,一定要永远铭记这位恩人的恩情。”阿龙重重地点了点头,将父亲的话和对老王的感激之情,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时光流转,转眼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家乡英都镇也在时代的浪潮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水暖阀门产业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曾经的“钉铜人”“打铁哥”们,纷纷抓住机遇,投身到这个新兴产业中。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逐渐汇聚成了推动经济发展的强大力量。英都镇也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发展成为闻名全国的水暖阀门基地镇,年产值超50亿元,许多工厂更是开办到了全国各地,销售额超300亿元,占据了全国市场的半壁江山。
阿龙也在这股浪潮中,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不服输的精神,走南闯北,开启了自己的创业之路。他来到东北,从最底层的小生意做起,吃尽了苦头。在寒冷的冬天,他顶着刺骨的寒风,挨家挨户地推销产品;在炎热的夏天,他冒着酷暑,奔波在各个城市之间。凭借着诚信经营和不懈努力,阿龙的生意越做越大,从一个贫苦学徒,逐渐成长为亿万身家的实业家。
然而,无论事业多么成功,生活多么富足,在阿龙内心深处,那段在溪东村和莲河村老榕树下的温暖记忆,从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对老王的思念,如同一根坚韧的藤蔓,在他心底疯狂生长,促使他踏上了漫长而艰辛的寻恩之路。
阿龙四处打听老王的消息,不放过任何一个线索。他还不惜重金委托出租车司机帮忙寻找,只要有一点可能,他都会亲自去核实。然而,岁月无情,时光的长河仿佛将那段记忆掩埋得太深,多年来,阿龙一直一无所获。他一直以为恩人所在的溪东村在晋江,却不知道,命运的线索,在多年后才终于慢慢浮现。
2016年的某一天,阿龙与朋友闲谈时,偶然间得到了一个关键线索——恩人可能在南安市石井镇溪东村。这个消息,就像一束光照进了阿龙黑暗的寻恩之路,让他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2016年9月15日,超强台风“莫兰蒂”从厦门翔安登陆,所到之处,一片狼藉。狂风呼啸,暴雨倾盆,许多树木被连根拔起,房屋受损严重。然而,台风过境后的第二天,道路上依然满是倒下的树木和积水,阿龙却顾不上这些危险,带着妻子心急如焚地赶往位于翔安与南安交界的石井镇莲和村。当阿龙的车缓缓驶入莲和村,那株老榕树虽经历了台风的无情洗礼,却依然顽强地屹立在村口。它的枝干上,还残留着被狂风折断的痕迹,树叶也散落一地,但它依然像一位坚韧的卫士,守护着这个村庄,仿佛在默默等待着阿龙的到来,诉说那段尘封已久的温暖往事。
阿龙快步走向南安市盐务局,心中既兴奋又紧张。见到老王的女婿洪先生后,他迫不及待地急切询问老人的近况。然而,得到的消息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老王已离世多年。听闻此讯,阿龙只觉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手中原本准备送给恩人的茅台酒和中华烟,不自觉地滑落,摔在了地上。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双眼,心中满是无法与恩人再见的遗憾与怅惘。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让他有机会当面向老王说一声谢谢,让老王看看如今的自己,看看当年那个在老榕树下无助哭泣的少年,已经在他的帮助下,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临别时,阿龙的妻子红着眼眶,将两万元塞给老王的女儿,声音哽咽地说道:“这只是我们小小的心意,感谢您父亲当年的恩情……如果没有他,就没有阿龙的今天,这份恩情,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
四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跨越岁月的长河,老王当年的那份恩情,始终在阿龙心中熠熠生辉。虽然最终未能与恩人重逢,但这段寻恩的过程,见证了人性的温暖与善良,也让这份感恩之情,在阿龙一家人心中生根发芽,代代相传。它就像一颗种子,在岁月的滋养下,绽放出最美丽的花朵,让更多的人感受到了爱与温暖的力量 。
谨赋七言诗一首记之:
溽暑岁月忆韶年,寒门辍学压童肩。
榕阴骤散谋生担,盐驿欣逢济困贤。
卌载风霜磨壮志,半生魂梦系深缘。
台风终引寻恩径,涌泉报德永承传。
2025-4-22 20:00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