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洪文辉
英都的“俏清秀”,地位低下,知名度却不小。古镇英都,近百年来,沧海桑田,惟一不变的就是清秀的乞丐人生。
“俏清秀”原名洪清秀,家住英都镇荣星村祠堂口,已巳年生,如今已过耄耋之年,依然拄着竹棍,提着乞讨袋子穿街过巷,那蹒跚的脚步、佝偻的身影从早到晚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雨中撑着一支破伞,大热天戴着一面破斗笠,冬天戴着一顶破帽,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又一年地走在乞讨路上,仿佛他的人生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俏清秀”)
我懂事的时候起,就认识“俏清秀”。“俏”是闽南语疯癫的意思。记忆中的“俏清秀”并不怎么“疯”,只是衣衫褴褛,说话低声下气的,有些许疯癫,虽不流畅,却也能表达乞讨意愿。那时,“俏清秀”还年轻,个头也大,步履匆匆,提着一只破“咸草袋”,手里端着一只大粗碗。但凡镇里丧、喜之事,他每每如未卜先知似地出现于现场,讨要饭菜、红包,说着他那千篇一律的话语:“给他一点儿,让他离去。”印象中的“俏清秀”也不怎么贪,乞讨到饭菜、红包便会离开,不会死乞白赖地讨要。人们基于乞丐的可怜样儿也大多能慷慨施舍。
我上学后,隔三差五便能在路上见到清秀的身影。因之也就见怪不怪,不以为奇了。在我心目中,他纯粹是个乞丐。
我上初中时,突然听说“俏清秀”娶老婆了。出于好奇,我们几个同学便到清秀家看个究竟。清秀的老婆名叫乌惜,虽跛脚,模样儿却也好。她衣着整齐,不疯不傻。清秀白天出门乞讨,乌惜守家,日子也过得有模有样的。坊间,虽有些关于乌惜的闲言碎语,但人们也只是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久而久之,也就风平浪静了。
我上高中的时候,听说清秀又娶“老婆”了。这回娶的还是一位来自城里的年轻貌美的女子。不过,是个精神病患者,人称“俏碧珠”。据我所知,这女子之前流落英都成为人妻,而后被抛弃。有一回,我亲眼见过她与生产队社员一起在英都小学操场边参加清理水渠劳动,穿着一身干净的花布格子衣服,挥汗如雨地干着活儿,那模样,着实可爱。于是,我不禁对这弱女子的不幸遭遇心生怜悯。这是“俏碧珠”到清秀家之前的事了。她到清秀家过了一段时间后,又流落他乡,不知所终。直到现在,我依然没有把她忘却。不为别的,只因为同情不幸者。
我上大学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清秀,自然也没有兴趣去关注他。
我回到家乡工作后,又时常见到“俏清秀”的身影。他显然老了,满脸沧桑,身体已大不如前。然而他年又一年地出现在街区的各个角落。尽管生活质量低下,但毕竟活着,过着他自己的日子。清秀的同龄人中,许多人已然谢世,比清秀年纪小的,也有不少人悄然离世。但清秀就是命硬、命大,几回回起死回生,活得好好的。其生存能力着实令人称奇。
去年夏天,“俏清秀”突然晕倒街头,被送往医院救治,人们本以为清秀这回厄运难逃。不料,当天晚上,清秀又现身街头。我想,这或许是清秀人生旅途中惟一一次就医了。清秀的传奇人生之旅,一时成为小镇的热门话题。
(去年夏天,“俏清秀”突然晕倒街头,被送往医院救治)
(“俏清秀”住进新居)
我的工作单位离清秀家不远,也就较有机会观察他的生活场景。他每天似乎都能乞讨到钱,又经常被镇上的几个“混混”搜刮走了。听说,有一段时间,这些“混混”公然在清秀家过夜,害得清秀无家可归,只好蜷伏于祖厝口过夜。遗憾的是,对此,人们竟也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俏清秀”其实不太“疯”。他的记性也可以。有一段时间,我目睹过他把乞讨来的钱用废纸包裹,放在墙角乱石堆下,如此重复往返,到底也没忘了取走。他知冷暖,冬天懂添衣,戴帽,夏天会在外乘凉。印象中的清秀约略也有羞愧之心,极少赤身裸体于大庭广众之中,虽有随地大小便之恶习,却也懂得置身偏僻、阴暗处。
而今,年迈的清秀只能在街区转悠,时常在农行门口向出入银行的男男女女要钱。我就见过有人给过清秀百元大钞的。清秀要钱会看对象,比如向停靠街边的小车司机要钱,向穿着得体的男女要钱。当然,清秀要钱也有恶的一面。记得,一个夏日的午后,我上农行办理业务,清秀伸手要钱。我说没零钱,没想到清秀竟凶恶地喊了一声我听不懂的话语,而后随手把自己吃着的零食朝我摔过来。我很是愤怒地指责他装疯。然而,面对这么一个以乞讨为生的老人,我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样呢?
也许是见多了清秀的生活场景,也许是听多了清秀的故事,也许是基于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弱小者的同情与关注,我突然想着写一写“俏清秀”的人生故事。
以前,听人讲清秀的故事,说清秀出生于富贵人家。清秀“满月宴”就请了100桌。还说清秀聪明,会读书,差点考上大学。后来,我从前辈的介绍中了解到清秀家的真实一面;清秀家在当年的确算得上殷实之家。不过,据说其父颇有“霸道”之虞。当年,英都五世每年都有“祭祖”活动。奉祭者似乎约定俗成地事先与清秀父亲打个“招呼”。若有奉祭者不与之“打招呼”,他便会找茬、搅局,每每闹得奉祭者推倒重来。如此行径,自然为后人诟病。至于清秀“满月宴”,并非传说中的宴请100桌,而是有100户人家送了贺礼,故有百只“篾篮”贺“满月宴”之说。清秀其实也没读多少书,智力也一般,斗大的字认不了几个。据说,清秀的母亲溺爱儿子,以至于不允许清秀与其他孩子往来。久而久之,得了抑郁症,进而疯癫,终于沦为乞丐。我想,清秀的悲剧也许与家教不当有关。
近来,清秀再次引起社会关注。爱心人士几次为清秀洗澡、理发、清理房间,还送了新衣被。然而,清秀好像不领情似的,不太配合。去年夏天,有爱心人士给清秀换上一套崭新的仿绸黑色夏装。可当日傍晚,清秀便把裤管剪得支离破碎。人们不解地问:清秀干嘛不喜欢新衣服。我说,清秀真能珍惜新衣,也就不成为“俏清秀”了。
清秀作为家乡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物,地位低微。我写“俏清秀”,既不在于颂扬其人生,更不在于借此博得什么名声。我只是把他当作一个鲜活的生命来对待,告诉世人,敬畏生命。
如今,洪清秀已步入风烛残年。总有一天,他会如同众生一样成为这个小镇的过客。不同的是,“俏清秀”作为一个“文物级”的乞丐,其漂泊、辛酸的人生之旅,注定会成为家乡一段难以消弥的岁月印记。
2018年12月18日